專欄


老屋眺港,書能覆粥—台東小鎮書店的另類生存法則

 

在台東的土壤上,要經營一間書店,是項艱難的挑戰——大至誠品書店撤出,小至在台東各聚落難以見到書店存在,可見一斑。細數那些存在的,如市區的「晃晃書店」結合民宿與餐廳;池上市區融入飲料吧台和旅遊見聞的「借冊所」,乃至池上、關山聚落裡兼售文具用品、參考書籍的小書店——彷彿書店從業者,總要斜槓,副業養起正業。

 

但其中有兩間看似「最沒有店員」、缺少長期人力和經營資金的書店,卻都以某些方式和社區互動著,在營利與公益之間,走出了一條延續自身存在的路。它們都位在海濱的小鎮(是種巧合嗎?),互相依循的支持網絡看似性質歧異;但也好像沒那麼不同。它們是長濱市區的「書粥」和成功鎮港邊的「眺港」。

 

 
  


 

讓大家排一年隊來當一陣子店長的地方——「書粥」的社區實驗

 

在長濱國中參與造舟課時,我們一行人總為了錯過「書粥」書店的營業時間而扼腕——造舟師生早進晚出,書店很有個性的從午後開到傍晚七點就休息,彷彿店長只是開個門跟人喝杯下午茶。「離開前找個時間去書粥看看」成了我們那一屆造舟同伴的一個約定。

 

後來有空真的能去了,邊逛店裡邊被老窗框擺飾上寫的「小時不讀書,長大開書店」標語逗笑了。我記得這種「有梗」的感覺:上一次是在某期的《正興聞》,一份用台南一條巷子為主體的小本刊物,封面上的標語:我也想跟世界接軌,但是軌在哪?

 


 
結果台南的一份巷道刊物,和台東最北端城鎮長濱,幾乎成對角線的相對位置,竟然有著聯繫。推動「正興街」社區計畫的關鍵人物,便是開設了「書粥」書店的「社區創作者」高耀威。嗯,這個頭銜是我自己創的,比起正經嚴肅的「運動者」「工作者」,他在正興街與長濱市區投入的,更像是某個「實驗」或激發大家興趣的創作——「今晚我想來點,不同的社區」這樣的開頭。

 


 
比如說,他在《shopping design》訪談裡聊到一段跟書店店名好像有點關係的話:「我曾經想過在這裡只賣自己寫的書、自己獨立出版的書,再順便賣個粥,因為我做菜實在不太行,但雜菜粥勉強可能還過得去,大家不買書或許會想說,不如買碗粥好了(笑)。」[1]店門口另一塊老窗框擺飾上就是那麼一句帶諧音趣味的標語:「水能載舟,亦能覆粥」。好像要打翻些什麼,來點新東西。

 


 
再比如他經營「書粥」的型態:每月留守十天,其他時間讓親朋舊識、甚至是來主動接洽的陌生新朋友,擔任至少7天的店長。「店長大家輪著做」繞過了勞資問題(喂),把大家都變成了某種程度上的老闆。結果這模式穩定經營,到我今年去探聽時,已經變成有以月為單位輪值的「每月店長」,而且排隊名單聽說已經排到了2021年。

 

一間小小民宅改成的「書粥」為何會有這樣的魅力?嗯,空間感可能是個因素:老窗框和舊門扇,簡易樣式的沙發,簡樸木質的書架、器具——有別於精品或質感書店的路線,「書粥」書店的空間就像自家客廳,充滿日常器物和一切讓人放鬆的視覺印象。但高耀威在同上那篇訪問裡,點出了書粥空間最迷人的特質,其實在於其「開放性」:
 

 

 

 

 

 


來顧店的不只是我的朋友,也有完全不認識的人,每個人帶著不同的人生經驗,和這個社區產生交流互動,當中各自得到不同的答案。不只是書店,鄰居也加入這場遊戲,大家開始會期待門口的那塊黑版上面會寫著哪一個將要來顧店的店長名字。

 

就像一個社區裡,每個月甚至每週都會搬來個新鄰居,一個新(鮮的)朋友。比如我在這半年造訪兩次,一次是當月店長介紹著香港的近況和議題;另一個月的店長則找來朋友,在店門前賣起烤米餅——能在有限的地區人際網絡裡,不時遇見新的人,有新的互動和關係,或者只是很單純的,感受環境裡產生的新變化;這不就是一個聚落,值得期待和需要發生的事嗎?對店長端也是,當月(週)店長們試著移動到另一個新環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一些轉變,像到一個有點遠的地方,來趟短程旅居生活。終有些化學變化,會在必須長居此地、跟短暫居住此地的人之間發生(不一定要是偶像劇或地方創生電影那種)。

 

我有些明白,書粥會持續存在於此的理由了。下次經過長濱,會是什麼樣的店長在店裡呢?再造訪這間書店時,不禁會抱著有點像抽籤或轉扭蛋一樣的心情啊。像極了生活。
 

 


 

官邸、診所、靈修會館到地方藝文中心:眺港書店的奇蹟工程
 


西元1935年,推動新港建港的成功鎮日治長官——新港廳支廳長菅宮勝太郎,做了一個改變他往後職涯與人生的決定:為了不被調去別處,辭掉官職後留在鎮上定居,並興建了東海岸唯一一棟兩層樓的日式平房。前支廳長的住宅座西朝東,據說他喜歡走上二樓向外敞開的陽台,喝著咖啡、眺望當時新建成才三年的新港(今成功)漁港。
 


成功鎮第一間二手書店「眺港」的名字,似乎就從這裡來。今年春天入內參觀的時候,踩著顫巍巍的陳舊樓梯走上二樓陽台時,我彷彿一下子走進那八十多年前的時代現場——那是一位日本男子的退休生活,和決意扎根埋骨於這海濱小鎮的心意。從今日的陽台望出去,視野被新蓋的建築、四周鐵窗所遮蔽,海跟港都是小塊小塊的了。但陽台上還放著一把木搖椅,跟一艘木製漁船的模型,像重新構築著那時代的蛛絲馬跡。

 

這顯然不是間典型的「書店」——眺港書店一樓的大廳是幾排書架,沒有書店櫃檯,只有一旁小房間行軍床上的志工休息身影,說明著駐店人員的存在。書籍是自由樂捐、索取的方式,就像台北某些車站或捷運站的智慧圖書館——只是沒有機械和櫥窗,以各自的心意奉獻和領取。

 


即便如此「自助互助」式的書店,也在面臨著硬體的凋零剝落:從樓梯到二樓側邊的空間,牆面和地板都有著破損的痕跡,整棟房屋像是處在某種超慢動作的,時間悠緩的崩塌之中。無法責怪建築,它已轉手三代,承受了太多的歷史與故事。近年買下這間屋子的新港基督教長老教會,在臉書網誌上分享了「眺港」空間一路走過的痕跡[2]:菅宮勝太郎於1943年因病逝世,遺願「埋骨於此、化為此地泥土」;1945年,高端立醫生購下這間屋子作「高安診所」,隔年其父高篤行醫師在此設禮拜堂,發展為「新港教會」;1995年診所歇業後一度要出售做餐廳,教會決議買下屋子,其後直至2010年間,教會信徒全力奔走,以15年還清購屋借款。然而老屋也到了需要修繕的時刻,多處漏水、甚至曾有一根樑柱倒塌。

 


 

 

 

 

 

教會財務、人力吃緊,建築又被指定為歷史建築難以修繕,這間老屋看來就要逐漸崩毀破敗。然而終究出現曙光:2014年的總會會議,牽起了教會牧師與幾位建築專業領域的神職人員的聯繫,多次探勘、推動之下,隔年正式排入縣府修繕計畫,經過數年的研究調查與多次評估,今年六月開始施工。

 

而2017年教會設立的「台東縣心驛耕新關懷協會」,協助統籌繁複的老宅修繕工作,同時開始規劃重建這間老屋的「軟體」——與人的聯繫。以分享、交換書本為主的「眺港書店」,就誕生於這時期。這樣一間身世不凡的書店,光是依舊矗立的建物本身,就發揮著類似獨立書店具有的社區功能:從老人家回憶裡在門口座椅上候診、信徒每週禮拜,到近年安排菅宮孫女重新來台東,和當年家中成員舊地重敘,到在屋內舉辦講座、紀錄片放映······這間老屋就像成功鎮人們交換故事的聚會所。書在其中並非財產或營運標的,而是人們來往、組織起來,延伸出的成果。

 


 
例如協會將整個老屋修繕計畫推動的過程出版成《心驛耕新:一棟老屋帶來的神展開》書籍,還隨著今年修繕工程展開,帶領小學生們透過VR模擬、木料手作夢想小屋等課程,認識日治建築的木結構,培養一棟老屋的「新讀者」。正如教會網誌上提到一位建築師曾經對想拆屋的教會成員的提醒:任何一棟建築物,在社區裡都有它的價值,教會建物,也有它的社會責任。

 

比如在修繕研究期間,「眺港書店」便以閱讀空間之姿,肩負起讓人們相聚、更密切交流的責任。協會在粉專上不時貼文介紹進度、修復木料製程、孩子們的夢想小屋分享······等等,也在累積屬於成功鎮的「故事書」,從硬體到軟體;從過去到未來。

 

鐵皮圍籬不會永遠包圍著這棟老屋,教會在網誌中規劃著往後它做為社區文史中心、文化園區甚至青年們返鄉平台的夢想。它作為社區書店(聚會所)重生開張的日子,總會到來。到時再走上陽台,應該會看到更廣闊的海港與城鎮願景吧。像八十多年前,菅宮先生啜著咖啡看見的,全新的港那樣。

文\譚洋

 



[1]出自Stanley Kuo〈他在台灣最遠的地方,開了間獨立書店!台東長濱「書粥」探索沒人敢試的新生活價值〉:https://reurl.cc/7o048D

[2]見〈新港教會靈修會館的過去、現在、未來〉:https://reurl.cc/8nv6m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