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這是有感情、有溫度的布!」崁頂織女Ibu從種苧麻到織布,一絲一線延續布農族技藝

 

從關山市區往中央山脈方向走,很快遁入一條沿山坡緩緩爬升的道路,像樹枝分岔那樣延伸出許多小徑,通往四周的農田與家屋。這裡是以閩南語「崁頂」命名的布農族部落,日治時期經日本人策劃、協議,族人遷往山腳定居,耕作、貿易,一路守著自己的住屋與土地,直至今日。部落裡某間屋子的牆面上彩繪著族人搗米、漁獵的生活細節;露台屋簷下吊曬著一串串小米,彷彿用植物重新鋪出了屋頂。

 

 


 

這裡是崁頂部落裡的文化復振工房「蓋亞那Kaiana(譯為蓋亞那,有吊掛的飾品之意)工坊」,從上一代胡天國、劉金蕉設立至今,許多媒體報導都提到此地推廣布農族的小米文化;較少為人所知的是,這個工坊是臺東部落裡少見,自己種植苧麻、取絲,以傳統原料和技法織布的「編織文化基地」。蓋亞那的織布老師Ibu(胡郁如),在地上鋪開了竹席、擺設地織機,跟我們聊起她的「布農編織故事」。
 

 



從兒時記憶到返鄉手藝    編織串起的部落文化史

 


Ibu的媽媽劉金蕉,便是位織布技師。她記得國小時幫忙當媽媽整經、織布的助手;國中後出外求學,沒再接觸織布。直到嫁人生子、返鄉生活,「想幫自己剛出生的小孩織一件衣服」這念頭,使她重拾編織這門技藝。

 

除了人們第一印象想到的泰雅族,布農族其實也善於織布且有自身的獨特文化。以崁頂部落為例,早年有某些家族專責織布工作,其他家族則用以物易物(例如自製皮革用品)的方式換取織品。父系社會裡的織布家族技藝不傳給自家女兒(以後嫁人會帶走),而會傳給媳婦。因此「部落織女」的養成是隨家戶流動的:小時在自家學洗麻、刮麻、捻線,出嫁後到夫家才有機會,學到進一步的整經和織布技術。Ibu自覺幸運,家裡小時候就在做傳統文化相關的工作,所以自己也接觸到較完整的編織工序。

 

部落男生所穿的背心、胸兜都由婦女織成。一個家庭裡的女性有多厲害,就由她編織出的服裝、飾品來展現。「布農族的家庭觀念這點我很喜歡;雖然是以男性為主,但其實是女生在打理家裡的一切,為了讓自己的老公、小孩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可以不眠不休地織布······這些是感情織出來的,有溫度的布。」Ibu這麼形容。

 

到了日治時期,崁頂部落成為日人規劃的農業種植區,族人多被「輔導」改種水稻,成為農業、貿易聚落,快速商業化;到近期棉線等原料引進且在地利上便於取得,種種因素,都使崁頂部落古早從植物取絲、織布的技藝快速流失。

 

而令崁頂部落重拾編織的契機,來自玉山國家公園錄製專屬專輯裡的「布農族之歌」,來到崁頂採集音樂,邀請族人穿傳統服飾時,才發現當時部落裡已經連一件傳統服飾都找不到了——不是隨亡者下葬,便是已經賣出。老人家們便說:我們把它重新做回來。當時重製了一件十字繡漢服,開啟部落編織文化復振的旅程。

 

部落內目前第一代懂得織布的長輩,包括Ibu媽媽劉金蕉在內還有三位;Ibu是第二代。劉金蕉最初是到關山鎮聖母醫院的「馬達黑斯(縫製之意)」工作室,見到許多老人家在織布,手法都是她沒見過的,覺得很想要學習。過了幾年,工作室裡的老師在月眉開課,她便前往學習地織——當時只有她一個學生,Ibu還在上幼兒園。

 

為了了解有些背心繁複美麗的裝飾如何織就,劉金蕉等人去萬榮的馬遠部落學習綴織技法,也到新竹原住民技藝中心的師資班學習。Ibu則是長大、返鄉後,近十年開始重學織布。學習織布技藝的歷程橫跨這家庭兩代、旅行臺灣東西部。她們到各地不斷進修,從外地織布技師的理論概念吸收養分,再回到部落與老人家的「口述教學」交流。「如果你不曾學會,他們不會特別去教。可是你在他面前做,他就會用糾正的方式來教導你。」Ibu這樣描述,外地學得的技藝和部落的原生知識相互影響的奇妙過程。

 


 


 

從一株幼苗到苧麻田到工房 — 三十年織就的編織基地

 

崁頂部落的織布生活在臺東乃至布農族內特殊之處,在於他們「從織布原料開始種起」;作為編織取絲的要角,便是苧麻。Ibu家是崁頂的「苧麻大戶」,共種了至少兩分地,包含五個品系,分區種植以免雜交。會種苧麻也是一份因緣:Ibu出生那年,有人給了劉金蕉一株苧麻幼苗,她種著種著,有位老人家看到說:你怎麼會有這個?以前就是用這個來織布的。劉金蕉便向她請教如何處理,學到刮纖、洗纖等基本處理技術。


一路種植三十多年下來,目前Ibu家除了「母田」的日本青岡種外,還分區種植復興紅心種、卓溪青心種、奇美阿美種;以及劉金蕉某次在溪谷偶然發現,引種復育的崁頂原生種。「以前上課,以為苧麻只有一種。後來發現原來這麼多種,就會很想把自己部落的品種找出來。」不同織品會用不同品種的苧麻來編織。織布會選擇青心種和日本青岡種:前者較有韌性、可長到三公尺,後者則頂多兩公尺高,較柔軟較乾。如果要做網袋則會選擇纖維較黃的復興紅心種。
 


從採集苧麻到捻成線,其中的工序繁複得驚人:要經歷割麻、刮麻、洗麻(揉、甩、砸)、日曬/、揉纖、析纖、捻線、續麻、加捻、理線等步驟,中間充滿各種細節:揉纖時要使用小米米糠或木灰(後者使用後很難洗掉),要避免產生「Q毛」那樣的短麻;續麻時要用手指將兩條麻線「抱合」捻接在一起,變成較長的一支。「都有固定的計算單位:十支為一綑,兩綑為一結。這樣就可以掛上去曬,織布時就知道每結有多少條線。日曬處理後還要「加捻」,增加經線的強韌度;上架整經後還要「經撐(張紗)」,底下配重物把每條經線撐直拉開,才能產生合用的線。
「有人說這個一學就會!······我跟這個奮戰了五年才比較熟練。織布的前置工作是最複雜的。」Ibu一邊像揉麵團似的示範續麻動作,將麻線團揉開,一邊好氣又好笑的說。「越捻越大團,老人家說:要捻到跟文旦一樣大才能停!······如果不煩我的話,一天能整理完一團。可以一邊追劇。」她笑說。

 

配合著部落和家庭作息,整套工作程序可以跨越季節:下半年採集、刮纖、日曬;到隔年上半年再做捻線、續麻等工作。「我給我自己的目標:一生一件苧麻衣就好了!」Ibu大笑說。現在比起製造自家的衣服,她放更多心力在帶領學生和小幫手們處理原料、傳授技術上。她說,透過眾人合力分擔工序,整套繁重的工作變得較輕鬆,也有助於技藝的流傳。從織布延伸開去,周邊包含各種生活器具和技法,與編織的日常作息也息息相關。「因為學了織布,要做地織機而學會木工、採竹;為了做月桃席而學竹編、為了做腰帶而做藤編。也不知道我的命運怎麼了,很常會遇到老人家說:你去拿材料做什麼什麼,就這樣教我技術了。」

 

學習有時也因文化而曲折。比如教劉金蕉處理苧麻的老人家,以前嫁到夫家時有遇到會織布的長輩,但因要學習時自己腳痛,認為是壞預兆而作罷。近年才跟劉金蕉她們重學織布,在往生前為家裡的小孩織了一件衣服。技藝的學習便這樣隨著機遇,像捻接麻線那樣斷續接起;影響歷程的除了事件和預兆,也包括文化禁忌。「有人在學習織布的時候,家裡有人去世,整卷織到一半的布連同地織機,都要一起丟掉。」Ibu回憶說。

 

這些年織出來的成品中,她最喜歡的是給五歲時的小兒子做的胸兜。在布農族射耳祭中,男生會給老人家吹耳朵,並嘗試用弓箭射中象徵目標獵物的肉。「有這件胸兜,能裝的肉比較多!可以裝很多獵物給媽媽,而且很耀眼。」她笑說。「胸兜前後在心口部分都有織出較亮色的花紋,也可以標示出『這是部落自家的人』,不會誤射。」一件自己織的衣服,同時是家人的一份心意、期待和驕傲。

 


 

下架織布:地織機上的千條線與種種細節

 


 
一邊聊著,Ibu在兩片竹席上分別展示了大小兩部地織機:兩個中空、彷彿橫放傘桶般的方柱體,承載著數百條麻線、通過三層共七支(南投稱十二支)的竹桿,一路延伸到Ibu身邊。背繫腰帶、兩腳撐起約2公斤的地織機,懸空踢撐,她整理、刷動、拉緊著一道又一道緯線,讓布匹一絲一縷地成形。做著這些動作時,她還跟我們介紹著不同族群的織法。

 

「泰雅族比較常用平織,織菱形時需要一條條線挑出來處理;我們布農族是用『斜紋織』,布匹會由一個個最小單位『菱型紋』組成,一路織下去就好。但當布還在整經架上、沒放倒擺上地織機之前,就要規劃好你的圖樣:整經架上有幾桿,就代表這匹布的『組數』;要先算好每一段用幾個菱型紋、組成多大的菱形·····。」

 

織出的每一塊布包含的線數,用千絲萬縷來形容並不誇張。以Ibu手上這組50公分寬的布為例,每公分寬度包含16條線,這台地織機上就至少有八百條線。如果是織背心,一片織完還要織另一片,然後再接合;若兩片各自的線條密度沒計算好,織出來的花紋可能「高低邊」。這些細節,在在展現出編織技藝的細膩嚴謹。

 

地織機後方,還擺放著Ibu近日在教人製作,育兒用的「背巾」,用上了不同顏色的麻線。這些彩色麻線是用薑黃等天然染料製成,染完的線後還要放上一年來「定色」才能使用,避免褪色或染到其他線。現今台東的部落大多數都用棉線編織,但從棉線轉用到苧麻線,在回刷的動作裡更容易卡住。因此Ibu堅持使用苧麻線來教學。從原料到織法,都展現出維繫部落傳統技藝、帶人將織布學會、學好的精神。
 

 

如果途中織錯了、或和整經架上規劃的不一樣怎麼辦?Ibu想了想:「不太會耶,頂多是初次做的時候······調回來就好,真的架錯組數就剪掉重接,讓線回到它本來的家。我都會讓學生天馬行空地去想像、大膽嘗試。不希望他們只學到死的東西,照搬照做。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織錯了也沒關係,出來還是一匹布嘛,而且還是你的獨特記號。我也曾經整經整錯了,結果出來的『錯誤圖紋』很漂亮,我就記下來。」

 

「我很怕學生做錯了不知道怎麼改,甚至一個錯就覺得『這匹布很醜』、很挫折。希望他們可以建立信心、自己整理經線。曾經有個學生的繫經棒掉了,很緊張問我:是不是沒救了?我說不會沒救,你帶來,我們一條條慢慢放回去。會需要較多時間,但是過了這個挫折,你就能把布織出來。」

 


 

不分原漢,將織布傳出去:我教漢人,有一天他們也會教我的孩子

 

「教織布好像斷我自己的路!學生會學會整經、以後他們都很厲害,不用我也可以自己做。」Ibu爽朗地笑著說。這樣開著玩笑的她,不僅在部落裡隨著爸爸胡天國一起經營復振文化的「Kaiana(譯為蓋亞那,有吊掛的飾品之意)工作坊」,還對外地來的學生、返回部落的青年,傾囊傳授織布技藝。Ibu回想源頭,一開始是媽媽接了某個國小的織帶機課程,拱她去教課,一路教過崁頂、紅石、初來國小;此外台東史前博物館委託重製傳統服飾展品、部落田調的案子,都讓她在幾年內深研技藝,成為一名織布老師和部落文史工作者。近年她曾遠赴台北、義大利,推廣部落傳統文化;最近則在海端鄉開設了兩梯各三天的織布工作坊。

 

「為什麼會想繼續教編織呢·····因為怕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往生了,哈哈!」聊到教織布的契機,Ibu不改幽默本色地說。接下來她補充了比較正經的理由:「因為越多人來學,布農族的織布技術就越能被人看見。說到織布,人們一般都想到泰雅族或賽夏族。但布農族是會織布的,我們不是只有八部合音。布農族織品蘊含著很深刻的文化內涵,目前沒有大量產品就是因為在維繫傳統技藝這塊。這一塊現在很少人會,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有了。」

 

整個學習和教授的過程裡,最讓Ibu感到困難的是語言和時間。比如要學習布農族語中,專門形容織布的術語,像「織」和「縫」就各有不同的字彙。「我會錄音錄下來,回家問媽媽這個字是什麼。好像重新學習一套語言!」時間也是她覺得「卡關」的部分。比如每週二四六都要去學某門手藝,對時常要奔波教課的她,便很難穩定投入,對獨自處理原料、等待著的老人家,覺得很抱歉。而當年紀越來越大的老人家一直喊著要年輕人去學,她也會很緊張:是不是老人家覺得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Ibu說,她自己從漢人老師那裡學得織布;而漢人老師是很早以前,從布農老師處學來的。從Ibu的母親到她自已的師承,都可以畫出一張清楚的師徒族譜:斜紋織習自台東的余貴蘭、卓溪的朱黛,綴織習自桃園/台東的孫業琪、台北/台中的翁立娃;夾織師父除了翁老師還有南投的方美麗……

 

「師承很重要。」Ibu慎重地說:「我上課都先講師承,也希望學生們到外面勇敢講自己師承。若我教了漢人朋友,幾代之後的孩子們要學編織,就會知道『噢,那個誰會』,可以去哪裡找。」

 

「每個老師的技術來歷都不太一樣。比如某個老人家愛用彩虹紋路,一路下來他的學生都會走『彩虹路線』:另一位老師則從泰雅族那裡學了不同的整經方法。我跟了很多老師,謝謝她們都很願意教,不會覺得『這是來我這裡挖東西』,都把我當自己的孩子看待,教我很多東西。剛出來教織布時很害怕,老師們都還在線上,我出來會不會太年輕?反而是老師們很支持,說年輕人有自己想法,妳就盡量去教。」

 



家裡古早的田,和新興的「糸糸績地」
 

 

 

Ibu帶著我們穿越部落小徑,瀏覽她家中的田地:有的是一小塊地,種植著高大如樹的奇美阿美種;另一塊紅心種苧麻區位在近日整建中、準備做部落廚房的田地邊,竹籬笆如精準堆砌的磚牆線條,整齊俐落地延展著;最後帶我們走到她家中最早開始種植苧麻的「母田」,身長二米的青岡種比人略高,靜靜佇立在草叢之間。

 

隨著其他區域的苧麻成長狀況穩定,母田明年也將整地,蓋起她的個人工作室「糸糸績地」。Ibu描繪著工作室日後所佔的區域,和想像中的樣子。從古早族人遷下山來,守護至今的土地,長出了新一代的苧麻、織布技師和流傳布農技藝的空間。在這個依山而居的台東小聚落裡,土地有如縱谷平原般,開闊、寬厚而平靜,容納著Ibu將來的工作、生活和部落傳統智慧,像苧麻那樣,朝天空昂揚生長。

 

 

文\譚洋